面對人工智能,有提出真問題的能力

當下,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人工智能工具的便捷使用,對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評論產生無可回避的影響。的確,人們只要隨便向人工智能提出一個需求或者問題,它就能通過對大量文本數(shù)據(jù)的挖掘,經過統(tǒng)計分析得出答案。面對唾手可得的結論,以往的內容創(chuàng)作者似乎要被替代了。
我了解過兩個嘗試用人工智能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的例子:一家影視公司,把某位脫口秀演員的全部文稿、個人經歷等信息編成程序,接入人工智能的模型算法,希望以此訓練出一位“段子手”;一位篆刻愛好者,搜集了大量明清印譜資料,訓練人工智能學習不同的篆刻流派,只要輸入文字,選擇某個篆刻家,就可以生成相應風格的印章。
對于藝術生產來說,這樣的嘗試積極而有意義。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好處顯而易見:減少內容生產的人力投入,大幅提升創(chuàng)作效率,甚至還可以省略復雜而艱苦的學習積累過程。但這樣的生產是否能等于創(chuàng)作?使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局限也同樣明顯:主要依托于對既有成果的模仿,缺乏藝術應有的自然生動的感染力,與其說是藝術創(chuàng)作,毋寧說是模式化的工業(yè)生產。
我讀到過一位作者論述文學細節(jié)描寫時所舉的例子,覺得這個例子或許可以借喻當下文藝領域的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
先看某網絡小說中刻畫角色外貌的細節(jié)描寫:
少年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有些清秀的稚嫩臉龐,漆黑的眸子木然地在周圍那些嘲諷的同齡人身上掃過,少年嘴角的自嘲,似乎變得更加苦澀了。
這是一種典型的程式化細節(jié),好像說了什么,其實又什么也沒說。像“漆黑的眸子”等描寫,讀者能獲得的只是對于一類人泛泛的印象。
同樣是寫“漆黑的眸子”,在張愛玲的名篇《金鎖記》中,是這么寫的:
……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
“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這樣精準而富于戲劇性的細節(jié),其藝術效果,遠遠超出含糊籠統(tǒng)的描寫。
模式化寫作的泛泛而談與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作的精準細膩相比,恰如人工智能寫作與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間的區(qū)別。
如果說藝術創(chuàng)作與模仿關系密切,那么對于文藝評論來說,則更看重獨創(chuàng)性,因襲或沿用既有觀點的做法,就更不被重視了。目前,《光明日報》每周有四個整版刊發(fā)文藝評論,涵蓋文學、影視、美術和舞臺藝術。如果再加上圖書評論中包含的相關內容,文藝評論的數(shù)量就更多了。在編發(fā)這些文藝評論的過程中,常會遇到這樣一類文章:說選題吧,也算當下熱議;看論述吧,也有甲乙丙?。恢v文字吧,也稱中規(guī)中矩——然而讀來使人并無太多收獲,只是一篇文章,說了件事,觀點結論與讀者預期符合,如是而已。遇到這樣的文章,同事間互相討論,大家往往會說“不會是人工智能寫的吧”。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某一門藝術發(fā)展的歷程,在其形式誕生之初,總有一種幼稚樸拙、天真爛漫,逐漸發(fā)展,技巧境界都開始成熟。隨后,在這一門類中會出現(xiàn)少許極為卓越的藝術家,攜之登峰造極,成為后來者的典型。然而程式化、“八股化”,也就從此開始——后來人只知道盡力模仿典型,不師心源而臨摹范本,因此陳陳相因,落入窠臼。甚至當一個藝術家個人的格調相當成熟后,也會模仿自己,成為一種濫調。一切的圓熟和典型都環(huán)繞著一層庸俗化的危機和程式化的悲哀。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發(fā)展歷程,才給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空間。
因此,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并不會讓人文素養(yǎng)貶值,反而會更加凸顯人文素養(yǎng)的珍貴。人工智能首先替代的,是一些自動化、模式化的工作,甚至可以說最先取代的是陳詞濫調,讓人有更多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人本來應該去做的工作。就文藝創(chuàng)作來說,就是返于真、返于誠,拋棄庸俗程式的浮光掠影,回到精神與天地往來的最初的心性訴求,那是人所以為人的自然需求,是真正的人的創(chuàng)造。如果人的這種心性訴求不會消失,那么人的創(chuàng)造就不會被替代。
而且,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本身,也有需要深究的一面。
記得葉嘉瑩先生去世后,我們編發(fā)一篇紀念文章,錯將葉嘉瑩號“迦陵”寫成了“嘉陵”,直到付印前才看出來。事后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曾嘗試用某款人工智能工具進行校對,它果然校出錯誤,但其依據(jù)就是報紙上刊發(fā)的那篇文章。如果當時報紙上的錯誤沒有改正過來,那么人工智能是否會給出錯誤的答案?雖然以人工智能龐大的數(shù)據(jù)基礎,這類簡單的問題不至于產生差錯,但人工智能的幻境是否真的存在?有許多人指出過,在相對更專業(yè)一些的領域,人工智能會將其提供的錯誤答案,偽裝成權威、正確的樣子,它會編造文獻、編造作者,甚至編造作者壓根沒寫過的內容。
從這個角度延伸,如果更廣泛地依靠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可能會存在某類內容反復積累,越來越多,而另一些內容受到擠壓,慢慢消失,而這些內容的選擇,并非依照其價值,而是最初人工智能獲取的便利程度。
總之,人工智能的內容生產是存在缺陷與漏洞的,它需要人們調動主觀能動性與原創(chuàng)性去進行甄別。
就人工智能目前發(fā)展的情況而言,盡管它能面對千奇百怪的問題給出各式各樣的答案,但是還沒有提出問題的能力——人工智能還不會主動發(fā)問。但對于人文學術而言,人們做研究、寫文章的初始點,都是基于提出一個問題。無論是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評論還是新聞工作,面對人工智能,都需要有提出真問題的能力。我認為,這很像人在山中行,或許關于這座山的地理位置、所屬地貌類型以及相關的傳說故事,人工智能可以快速詳盡地一一解答。但是,關于何處駐足可以欣賞行者眼中的風景,人工智能并不能提供答案。
在人工智能領域,圖靈測試為人津津樂道,其目的在于讓人類去檢測機器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模擬人類。如今,文藝領域的每一個內容創(chuàng)作者或許都曾疑惑:有朝一日,人工智能是否會超越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如果有這樣的疑問,或許應該給自己做一個反向的圖靈測試——借助使用人工智能,來測試自己究竟具備多少獨屬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是讓人的歸人,讓機器的歸機器。技術促使人們思考“何以為人”這一深刻命題的同時,也會激發(fā)創(chuàng)作者對自身創(chuàng)造力進行審視。未來,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人工智能將會追趕著創(chuàng)作者去不斷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
作者:殷燕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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