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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 | 侯深:自然保護只是西方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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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 | 侯深:自然保護只是西方觀念?

2022年03月16日 20:11 來源:中國新聞網參與互動參與互動

  (東西問)侯深:自然保護只是西方觀念?

  中新社北京3月16日電 題:自然保護只是西方觀念?

  作者 侯深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青年杰出學者

  自然保護(nature conservation)是當代環(huán)境保護的核心議題之一,然而它并非一成不變的觀念。與之相反,它始終存在于自身的時代與地區(qū)的語境之中,并不斷發(fā)生轉變。然而,無論何時何地,自然保護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經濟發(fā)展,而在于美學意義上,或自現(xiàn)代以來,以自然為名而對自然進行的保護。它既要求對自然進行客觀的觀察與理解,同樣也要求保護中的精神訴求與靈感,要求保護者認識到自身對其他物種與地球的道德責任。與“自然保護”相對的一面則是“資源保護”(resource conservation),后者將自然化約為某種具體的資源,為經濟發(fā)展所用,其倡導者堅信為了人類與社會的長期利益,人們需要有效地利用、聰明地管理這些資源。一般而言,人們認為,自然保護思想是現(xiàn)代西方的觀念。但如果將之放入更為寬泛的文化與思想語境下,我們需要詢問,對于非歐美國家而言,這一觀念究竟是舶來品,還是有其本土淵源?

  中國與美國是當代自然保護大國,但在自然保護的發(fā)展歷史上大相徑庭,比較其自然保護思想的起源,具有廣泛的世界性意義。就資源保護角度而言,中國自古從未缺乏這方面的思想和法令以及相關的本地知識,雖然由于各種現(xiàn)實需要,往往實施不善,但保護仍可以較為系統(tǒng)地實踐。自然保護在審美層面則另當別論。中國文化的自然審美情趣發(fā)端遠較西方浪漫主義的興起為早。當中世紀基督教文明仍然深陷“山巒陰翳”桎梏,認為高山峻嶺是造物主完美創(chuàng)造中留下的小小缺憾,中國文明卻浸淫于孔子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莊子之“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溫潤意趣之中。特別是在漢魏之際,華夏文化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絢爛而多情的自然世界。

北京故宮外的“千里江山圖”雕塑傳遞著中國文化的自然審美情趣。<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侯宇 攝
北京故宮外的“千里江山圖”雕塑傳遞著中國文化的自然審美情趣。中新社記者 侯宇 攝

  檢索中國自然環(huán)境和古典文獻可以看出,自然保護的思想與實踐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都有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并從客觀上保存了某些特定地區(qū)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保護大致可分為四個方面:

  第一,歷代帝王為維護政權合法性與帝王權威性進行了一系列保護。從古已有之的泰山封禪,到歷代對五岳及諸多名山大川的分封祭祀,進而發(fā)展到帝王陵墓、苑囿的排眾性,到滿族政權對東北“龍興之地”的封禁,中國自古以來都不乏這重意義上的保護。此種保護的初衷帶有強烈的政治意涵,即在于掌控權力的精英階層對自身地位與身份的維系,建構在為自然所框定的等級秩序之上,并轉而影響了其所處的社會秩序。盡管這種保護的目的并非純然于自然,但卻是最有效的大規(guī)模保護。

南京明孝陵。<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泱波 攝
南京明孝陵。中新社記者 泱波 攝

  第二種保護則更符合傳統(tǒng)華夏文化的審美趣味,它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對山水文化的青睞。李約瑟等人的研究將儒家與道家對待自然的態(tài)度簡單劃分為利用與順應的二元對立;但真正進入二者的原典當中,則可清晰看到二者對待自然的相通之處。其源頭一方面在于前文論及的儒、道二家發(fā)端于先秦,成熟于魏晉的自然審美意趣,另一部分則出自儒家自孟子以來的“仁民愛物”之心。正是在后一種源頭中,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自然保護超越了文明早期的帶有濃厚神秘主義傾向的自然神崇拜,其內核不再是同自然角逐處于弱勢而產生的畏懼感,而變成有著鮮明人本理念的“仁愛”之心。

  第三種保護存在于傳統(tǒng)宗教秩序當中,特別表現(xiàn)在佛道二教對植被與物種的保存。與其他類型的保護相比,這種保護往往時效更長、范圍更廣,它既存在于寺觀等地對本地風景、物種有組織的保護,也存在于某一高僧明道發(fā)大善念的個人活動。

峨眉山金頂。<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劉忠俊 攝
峨眉山金頂。中新社記者 劉忠俊 攝

  最后,以家族為單位的地方性保護。最著名者為福建、廣東等地廣泛存在的“風水林”。這是地方性知識與家族信仰和文化媾和的產物。其草根色彩具有一定程度的普世性。但也正因如此,此種保護往往最脆弱,地方性動蕩便足以導致其覆滅。

  此四種類型的保護貫穿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根植于中國文化對自然的認知。但必須看到,這些無論就理念還是時間而言,都頗為散亂,不成系統(tǒng)。因此此地的保護者往往正是彼處的開發(fā)者。而保護本身,無論其動機還是結果,都受到當時知識體系與社會結構的限制。

  19世紀晚期,一場產生于北美的保護運動開始蓬勃發(fā)展,重構現(xiàn)代世界人與自然的關系,逐漸形成今天完整、系統(tǒng)的保護觀與保護政策,并對整個世界產生深刻影響。

  無疑,自然保護必須有其得以成立的物質基礎,亦即大片的相對原始完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美國在此方面無疑得天獨厚。與中國經過數(shù)千年開發(fā)的農業(yè)土地不同,美國,特別是西部的大量土地仍處于相對的荒野狀態(tài),人力對其管理與改造極為有限。但這不足以說明為何現(xiàn)代自然保護率先在美國出現(xiàn)并發(fā)展,因為野性的自然即使在20世紀早期的中國也同樣存在,雖然其范圍相對較小。意圖真正理解美國現(xiàn)代自然保護思想的誕生與發(fā)展,需要理解其文化與思想上的動因。

  美國早期的自然保護與愛國主義精神之間聯(lián)系密切。在這個年輕的不具備文化與歷史輝煌遺產的國家,如何樹立文化自信成為19世紀后期美國中產階層的思想困境。于是,他們找到了荒野,它是自然的遺產,上帝的饋贈,更成為當時美國人認為可以與歐洲千年文化遺跡相媲美的偉大存在。因此,美國早期的自然保護在很大程度上與建構國家自信緊密聯(lián)系。在這一點上,它與中國傳統(tǒng)帝王合法性的維護多有類似,但現(xiàn)代自然保護在其發(fā)展中,超越了這一階段,進入更為深刻的思想、社會與倫理層面。

  此外,現(xiàn)代美國自然保護的另一驅動力是一種半宗教式的情感體驗,它同超驗主義對自然的解讀密不可分。這是自然保護能夠脫離功利性的資源保護,進入美學甚至倫理空間的思想基礎。19世紀后半葉,美國超驗主義精神同圣經與教會漸行漸遠,美國自然保護者開始在荒野中探究上帝偉大而精美的設計。對19到21世紀的眾多自然保護倡導者而言,自然賦予他們一種精神上的啟蒙、情感上的狂喜,也賦予他們思想上的解放。就此而言,中國傳統(tǒng)的泛靈思想和自然審美情趣與此差相仿佛。

美國黃石公園。<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陳文 攝
美國黃石公園。中新社記者 陳文 攝

  但真正令美國現(xiàn)代自然保護成為現(xiàn)代的根本,其一為民主,其二為科學。就民主而言,首先,它承認普通人對自然之美的欣賞能力和需求,打破精英階層對自然之美的壟斷,使之成為社會公器。其次,中產階級的社會責任感能夠有表述及實現(xiàn)的途徑,從而使一場群眾性的保護運動能通過立法確定。第三,從中產階級到邊緣社會群體,最終及于其它物種,承認它們的生存權利。這正是現(xiàn)代自然保護中至關重要的一點。

美國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a target='_blank' href='/'>中新社</a>記者 廖攀 攝
美國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中新社記者 廖攀 攝

  而科學的發(fā)展則使人們從理性角度認知一個相互依存、共同進化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任何構成部分的破壞,都可能導致整個系統(tǒng)的分崩離析。就此,自然保護不只是人類的美學暢想或道德延伸,也是對地球健康與平衡的深層次關懷。

  中國在應對各種國際、國內危機中愈來愈成為現(xiàn)代世界的一部分。舊有自然保護的基礎漸漸消失,從革命年代走出的新中國也必須構建新的自然保護基礎。美國或更為廣闊的西方科學與自然思考紛紛進入中國,助其發(fā)現(xiàn)一種更寬廣、包容的自然保護形式。新的、穩(wěn)定的國家體制則為這種新形式提供了政治、經濟、法律、科學研究,甚至倫理層面的基礎。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會遺忘,甚至拋棄自身傳統(tǒng)。事實上,中國現(xiàn)代自然保護的歷史再一次講述了關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救贖與復興的熟悉故事,在今日生態(tài)文明思考中有了新的展望:中國與美國,以及其他社會與國家,分享著這個星球,也共同承擔著保護它及其生命之網的義務,而共同的使命必須允許不同思想與成就的呈現(xiàn)與存續(xù)。(完)

  作者簡介:

  侯深,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美國堪薩斯大學美國史博士。2012至今,任中國人民大學生態(tài)史研究中心副主任。2019至今,任美國Environmental History雜志編委。2013至今,英國Routledge出版社環(huán)境人文學系列國際編委。2017至2019,任東亞環(huán)境史學會理事。2016至今,中國美國史學會理事。2013至2019,世界環(huán)境史組織聯(lián)盟學術委員會委員。2012至2016德國慕尼黑大學蕾切爾·卡森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

【編輯:蘇亦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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